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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写一本寂寞的书

1998-03-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薛 原 我有话说

一位已逾“耳顺”之年的学者端坐在桌子前,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只手捧着一本未打开的大16开的硬皮书,一只手在淡蓝色的封面上摸挲着,又一页页轻轻翻览审视着,神情透着陶醉和遗憾。这幅“画面”是两年前我在一位学者的房间里偶然看到的,原来这本淡蓝色封面的书是他第一本自己的书。“为写这本书,花费了三十多年。”他话语中含着感慨,“从开始搞这个专业到现在,成果都总结在这儿了。”他捻捻书叶,“纸张再好一点就好了。”他欣赏着这本“处女作”,像是呵护着自己刚来到人间的孩子。这本书是关于海洋地质学的专门著作,除了极少的专业人员,谁会来读《中国浅海沉积物地球化学》这样的书呢。用他写在书前的话说,“力求突出总结自己所获得的第一手实际资料,不搞什么‘旁征博引’,以奉献系统的、可靠的、可供比较的基本资料为宗旨。”其实这也是这一代自然科学学者所信奉的宗旨。这幅画面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心底深处时常抖动一下,也让我对人和书有了别样的感悟。

正因了这幅画面,当我接过一位名誉上已离休的老先生送我的一摞论文报告抽印本时,不由脱口而出:老师何不写一本总结性的专著呢?老先生从事的是极专门冷僻的学问,钻研一种微小的单细胞动物,孜孜石乞石乞四十多年,为中国海的这种单细胞动物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家族谱系”,可谓从一滴水里看世界了。但这门学问在时下已被归入“黄昏学科”,后继乏人。在我的再三鼓动下,老先生下了编书的决心,几经波折,书稿终于完成了,且出版在望。我与老先生已相交十年,本来老先生把我看做“关门弟子”,我知道这要让老人失望的,何况我的生活选择毕竟与之相差甚远,这种“实验室里的寂寞”与“寂寞的读书”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因书中有我的一点劳动,也弥补了因辜负老先生的期望心中所存的不安。记得董桥先生曾说:“作家是需要寂寞的滋润的。”而对于这些一生过着纯粹“实验室”生活的学者来说,选择纯粹的学术,这种寂寞,不仅仅是需要,而是生活中必定浸透着深深的寂寞。老先生的这本冷僻专业的书出版后还会有年青人来研读吗?一想到这本还未面世的大书,眼前就浮现出那间宽敞而冷寂的“海洋生物标本陈列室”,老先生的“大书”在一行行排列拥挤的“学问”陈列橱中,其实只能摆放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橱子一排排横格的一小格上。这些密集排列的橱子的每一小格,几乎都是一位或多位老先生一生的劳作啊。我想将来我肯定会好好收藏一本老先生的书,是的,是“收藏”。

冬天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窗外刮着冷雨,为了几张“老照片”上的人物,我来到因放置一排排标本橱而显得拥挤狭窄的标本室,采访一位已和海洋动物标本打了六十多年交道的老人。老人春天时刚经历过一场大病,从秋天起又坚持着天天来守护这座他亲手建立起的“精神家园”。我进去时,老人正在一本打开的大书扉页上写着什么,听到我进来,老人把书放到一边,热情接待了我,仔细辨认着半个世纪前的那些老照片上的人物,那上面留下了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和理想,老人指着一张在船上的照片说,“这是1935年我们第一次来青岛进行胶州湾动物调查时的合影。”介绍完老照片上的人物,老人用两手把那本大开本的书取回来,我看到在扉页中有一行端正清秀的楷书,是请某先生“指正”的,落款写“马绣同敬赠”。老人告诉我,一位台湾学者邮寄给他一本关于海洋珍奇贝类动物的图册,他这是回赠一本自己刚出版的新书。我看了一下封面,硬皮封面上印着:中国动物志/软体动物门/腹足纲/中腹足贝/宝贝总科。我又特意看一下字数,印着42万余字。在这本“志”里,老人汇集了中国海所有形形色色的“宝贝”,这些“宝贝”在学术之橱里其实也只占了很小的一点空间,而要填满这一点很小的空间,老人已耕耘了半个多世纪。老人说:“我让你看看他从台湾给我寄来的书。”老人兴奋着起身从橱子里略显吃力地端出一本厚重的印制精美的大书来,一页页翻着,为我介绍着这些罕见漂亮的各种各样的海螺,老人的脸上浮现出如儿童般的幸福。

如果说人生就是一本书,“这一代人”的书从表面上看显得单调贫乏,但内涵却丰富博大、耐人咀嚼。这实在是一种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生写就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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